专访倪夏莲—— 松弛背后有过自我怀疑，好红酒是有年头的，我还不想说再见

很难在残酷的竞技体育语境中找到定义倪夏莲的词汇。巴黎奥运会结束后，体坛头部选手们又进入紧张的新周期备战中，新人在悄然成长，老将在渐渐告别。时间总归是个严肃的话题，然而61岁的倪夏莲依然在路上，“Never say never。”说起这句口头禅，她笑得很开心。

倪夏莲在2024WTT中国大满贯赛场。图/VCG

这位奥运奶奶在巴黎赛场上因轻松自在的状态出圈。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，她谈到了松弛背后那个有些拧巴的自己。她坦然述说失败，直面能力有限，却并不打算停下前进的脚步。

她不怕被人来人往的乒坛遗忘，也没有生不逢时的纠结，按照自己的乒乓哲学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，她说：“不能着急，要沉得住气。好的红酒是要年头的。”

【1】巴黎奥运的快乐余韵

12月中旬，倪夏莲回到中国参加嘉人女性影响力之夜的活动，跟她同框的有演员刘亦菲、举重运动员李雯雯、健美达人卞瑞英等。九派新闻在北京见到了倪夏莲，她的脸上总挂着亲切的笑容。

近10天里，她的行程几乎排满了，但她依然精力充沛。她身边的助理说，奥运会结束后，倪夏莲坐17个小时的飞机从卢森堡回到中国，一落地在机场就开始接受一家媒体的跟拍采访，一连几个小时，似乎不太需要倒时差。

倪夏莲这样解释自己的“笑容”：“我们开开心心的是一天，愁眉苦脸也是一天，身体好很重要，心态好就开心了。”

采访开始前，桌面上的补光灯有点立不稳，两次摔倒在地上，“这是地壳运动，不关灯的事。”倪夏莲轻巧地化解了空气中的小尴尬。

她在面对镜头的椅子上坐下，为了坐得更舒适，在后背和左臂下都加了方形靠垫。采访录制正式开始前，记者提醒倪夏莲可以放松些，她摆摆手说放心，又拍拍左手臂下刚加上的靠垫：“我有‘真丝靠垫’啊。”

聊到自己“chill”（松弛）的状态，倪夏莲笑笑，“是chill，不是‘作’（上海方言）噢”，于是笑声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。她补充说，“人们总说上海女人‘作’，但有时‘作’一点也很俏皮咧。”

倪夏莲接受采访。图/九派新闻

倪夏莲的“chill”在刚刚过去的巴黎奥运会上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2024年7月，倪夏莲再次代表卢森堡参加奥运乒乓球项目比赛，这是61岁的她第6次参加奥运会，成为奥运史上年龄最大的乒乓球选手。她首轮以4:2战胜土耳其选手阿尔廷卡亚，随后在32强赛中以0:4不敌中国选手孙颖莎，结束了这次奥运之旅。

赢球时，她会开心地在赛场转圈，举高右手庆祝；丢球时，她激动地高高蹦起，有时急得跺脚，像个懊恼的小女孩。中场休息时，站在场外的她，会大口大口地喝可乐；比赛输了，教练兼丈夫Tommy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，捧起她的脸，亲吻她。

人们被倪夏莲脸上的笑容吸引，赞叹和羡慕她身上的“松弛”，61岁还能在奥运会上“赢球、输球、喝可乐和亲吻”，觉得她是奥运会上最快乐的女孩。

对于被称为奥运会上最快乐的人，倪夏莲予以否认，表达严谨，“但我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”。

而在快乐之前，倪夏莲称她首先是个运动员，在竞争如此激烈和高门槛的比赛面前，最重要的还是先做好自己，去思考如何打得更好。在巴黎奥运会前一两年时间里，她和团队在努力参加重大国际赛事获取积分，争取拿到参赛名额，“花了非常多的心血和努力。”她说。

例如去年7月，倪夏莲曾在WTT支线赛哈维若夫站获得女单冠军，此后又搭档德·努特获得WTT支线赛斯德哥尔摩站的女双冠军。

巴黎奥运会赛场上庆祝得分的倪夏莲。图/VCG

2024年3月的WTT支线赛贝鲁特站2024女单决赛上，倪夏莲以3:0轻松战胜韩国选手徐孝元夺冠。赛后，她在个人社交媒体晒出手捧奖杯的照片，并配文：“不能让年龄成为我夺冠的阻碍。”

当她知道能进入奥运会，她感到非常知足，这是所有“开心”的由头。

而这些“开心”，她从来没想到会为人们所关注和称赞。“我觉得全世界有那么优秀的人，每天世界上也发生那么多新鲜的事情。”她面对镜头感慨，真的很感恩得到了大家那么多的爱。

奥运会女子单打32强赛输给孙颖莎后，倪夏莲被淘汰出局。在她正打算离场时，全场的观众鼓起掌，喊她的名字“夏莲”，倪夏莲听着整个场馆的欢呼声，跟以往她受到的欢呼不同，这次好像安排过一样，似乎有一个导演在幕后操纵着，她觉得也有可能是法国人的浪漫使然。这个情景令她永生难忘，将伴随她的一生：人们不约而同地站立、坐下，从左到右——形成了一股人潮的波浪，为她席卷了整个南巴黎竞技场4号馆。

倪夏莲哭了，不是为输而哭。“根本就不是输的问题，输太正常了，这种场面带来的感染力让我真是感激不尽。”大家来自世界各地，为了同一个奥运会而来，一切都显得更加难能可贵。

巴黎奥运会不敌孙颖莎出局，倪夏莲赛后与观众致意。图/VCG

【2】生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

快乐的倪夏莲也遇到了不开心的时刻。在开幕式中，她担任卢森堡旗手，在雨中指挥的工作人员把方向搞错，导致全员背对镜头，大家看不见代表团给观众招手，她感到有点遗憾。

随后她又笑道：“不过没有关系，生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，重要的是你们看见了，所以这不是问题。”

此次奥运会中，倪夏莲同样记忆深刻的还有中国队拿下了队史首枚混双金牌。

赛前，她因打法与朝鲜队选手金琴英相似，受邀给孙颖莎、王楚钦做起陪练。当再次聊起这次陪练，她说：“我觉得我很荣幸有这样的可能性，因为我是中国队培养出来的，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，所以当我知道有这个情况的时候，当然我是义无反顾的”。

她感慨，每一块金牌的背后都是非常艰苦地付出，非常不容易，“全世界在打中国”。

第38届世乒赛结束后，22岁的倪夏莲离开中国队，进入上海交通大学科技英语班学习。3年后，她选择前往德国打乒乓球，1991年后，她定居卢森堡，此后一直代表卢森堡参加乒乓球国际赛事。

在离开国家队去读书前，倪夏莲获得过第37届世乒赛女子团体冠军和混双冠军。

做出离开国家队这个决定，她犹豫了三个月，但觉得是时候走了。得到过世界冠军，已经梦想成真，想着是时候过些自己的日子，她用上海话说：“谈恋爱了，吃冰砖了，逛南京路去。”

倪夏莲在比赛中也时感压力。图/VCG

“从国家队离开后，你一度放弃了乒乓球，自洽的过程是怎样的？”

“是漫长的，你不可能从110伏马上跳到220伏。”

她进一步总结，经历了那么多风雨，经历环境遽变，才有了一个质的变化。她笑了起来：“全国大学生有多少？中国乒乓球队可是只有23个人。”倪夏莲为自己曾是其中的一员而自豪。

在国家队，刻苦是倪夏莲的主色调，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，要笨鸟先飞。“因为我个子小，比较吃亏，所以我捡球都是小跑步的，人家都比我好，我觉得时间不够用，要努力抓紧训练几个小时里的每一分钟，但你加班也不能加了，球馆要关门的。”

这样的倪夏莲似乎与“松弛”不沾边，在镜头面前，她的话语少了些愉快，多了些认真：“国家队竞争很激烈，你行吗？走错了路？我有动摇过。这是我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。”

据《人物》杂志报道，在国家队期间，虽然倪夏莲的技术有短板，但是她始终没有被退回到上海队去。等她离队很多年后，教练才跟她说，“你知道吗夏莲，国家队一直没有把你退回去，是因为你太刻苦了，你捡球都是在小跑步，打扫卫生全部都是第一名，上文化课又是优秀的，我们不忍心开除你，而你又那么热爱乒乓”。

倪夏莲说，当时国家队内确实很多人都比她好，但她不认为自己差。“我有成绩，却不够聪明。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，真的，我发现了自己的缺点和差距。我何必那么辛苦去打球，我斗争了很久。”

读书时，虽然现实中不打球了，但倪夏莲还是会梦到在打乒乓球。她说，那是因为她从7岁就开始打球，之后一步一步从上海江湾体校、市体校、上海队打进国家队，虽然去读书不再打球了，但有时候想想，这个球还是很好玩，无法轻易地割舍掉。

而之后选择前往德国重拾乒乓球，倪夏莲表示，当时国内和国外的薪水相差很多，25岁的她正是年轻好奇的时候，总想出去看看，而以前出国都是比赛安排，压力很大，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条件，让她可以去赚点钱，或者说，去过另一种生活，于是“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跑到那边去了，无知者无畏”。

【3】运动员的开心是建立在赢球基础上

过去的2024年，倪夏莲送给自己的一个关键词是“感恩”。她感谢自己从小苦练的“老本领”让自己在巴黎舞台绽放，也感恩卢森堡乒协这么多年对自己的肯定与尊重。除此之外，还有自己的丈夫兼任教练Tommy，按她的说法，这是她能够留住“松弛”背后的力量。

巴黎奥运会上，倪夏莲与孙颖莎交谈甚欢。图/VCG

“Tommy是一个很智慧的人。”倪夏莲说，早几年前，她因为输球闷闷不乐，托米跟她说：“你这把年纪站在对面，别人压力可比你大多了。”他也会换着法子安慰妻子：“就当这次是一次公费度假，多好啊。”

这种提醒让倪夏莲明白，每个阶段都要理智地调整目标。不能总拿在中国队的要求去要求自己。“时间不对了、年龄不对了、整个处境都不对了。”倪夏莲说，她从小接受教育就是应该赢球的，整天钻在那里出不来了，但经Tommy这么一说，她觉得换个角度看问题也对，有时候你只需要想怎么去快乐地做好自己。

用她的话说，是从一个不太理智的，对自己要求超过能力范围的状态，慢慢学会理智地去分析自己的处境。

她曾为自己的直拍长胶倒板打法犯愁。“我的打法很落后，是50年前的打法，这点无法改变。”事实也确实如此。她曾在2021年WTT常规挑战赛中3:2爆冷击败王艺迪，而月底的休斯敦世乒赛上，王艺迪针对这种复古打法做足了功课，用一个4:0完胜复仇。

后来的倪夏莲这样去解决这个苦恼，“那我就不去苦恼了。尽可能地让我技术先进化，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”。

离开国乒之后，倪夏莲在欧洲赢得过很多比赛，也流过许多输球后的眼泪。在开心之外，她从没忽视成绩的重要性，正常思维来说，运动员的开心是建立在赢球的基础上的。

她认真地说：“作为一个职业运动员，你要拿成绩，这种压力和责任心是一直有的，不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丢失。如果没了想赢的激情，你是不合格的。”

然而在经历那么多年的“赢与输”过后，她认识到能力的有限，失败后仍然能从对手身上找到提升自己的空间，倪夏莲说这是她打乒乓球的意义所在。

“乒乓球节奏很快，选手们更新换代的速度也很快，你会不会担心被拼头衔的乒坛所遗忘？”

倪夏莲的声音中充满了干脆，回答时语速明显加快：“不怕不怕。鲜花还需要绿叶陪衬，做一片绿叶也挺不错的，四季如春的绿色，那样多好。”

她继续打趣说：“我还想像孙颖莎那样成为世界第一呢。不行也没关系，什么事情不要太纠结行就行，生活很丰富多彩，不是吗？要做最艰苦的准备，但也要努力且开心地享受这个过程。

“不能着急，要沉得住气。好的红酒是要年头的。”

【4】不想说再见

“半退休”是倪夏莲给自己定义的长期状态，毕竟16年前的北京奥运会上，她就已经是乒乓球项目最年长的女子参赛球员，如今更是乒坛最大龄选手。

卢森堡乒协对于这位“乒乓奶奶”向来没有过高要求，如今她早已不需要天天“打卡上班”，平时她更多时间在健身房练球，在家里也配置了乒乓球桌，以保持一定的竞技状态。

年龄带来的机能下降终究有所影响，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击球质量变差，有时候她击出的弧圈球往高处走，在赛场上这就是在给对手扣球的机会。

“会不会参加洛杉矶奥运会”，这个问题倪夏莲回答过很多次，“never say never”仍是首选回答。

她坦言，四年对谁都是一个挑战，“永远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发生，梦想是要有的，万一成功了呢？”只要不遭受伤病影响，她还是很愿意参赛。

倪夏莲提到了刚刚退役的德国老将波尔。“他那胳膊都不知道伤了多少年，一直在坚持治疗训练啊，忍啊，最后没办法了，连膝关节都弯不下去。40出头就退役了。”

她感慨，感觉现在大家都跟着我后面打球，好像三十七八岁也不觉得老。其实对于运动员来说，30岁就很老了。

1986年，23岁的倪夏莲离开国乒队，短短两年后，乒乓球运动项目首次入奥，正式亮相汉城奥运会。近年来，以WTT系列赛事为代表的乒乓球职业化赛事正在焕发新的活力，而她已近花甲之年。

WTT赛场倪夏莲再次上演蹦跳庆祝。图/VCG

“会不会有种生不逢时的感觉？”

“为什么会这样觉得？”倪夏莲反问，“我现在多精彩，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还变成了网红。”

“我们中国话说得很有道理，有舍才有得，不要倒过来，会很累。”

“我最幸运的是事业和家庭都没有丢。”在采访中，家庭是倪夏莲反复提起的话题。

在她看来，若没有家庭的支持，自己很难一路坚持至今。作为妻子、妈妈、妹妹、女儿，这些角色没有人可以替代，随着年龄渐长，平衡家庭与事业的难度也随之增大。“乒乓球不是唯一。”这是她生活的宗旨。

除了紧张的奥运时期，倪夏莲都是“先把家里安顿得好好的，再挤出时间去训练”。这是属于她的节奏。“比例一定要弄好，千万不能牺牲小家庭，去做很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”，否则她觉得活得不踏实，也会不快乐。

但倪夏莲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乒乓球，她用了一系列的排比句去说明：“因为乒乓球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，也因为乒乓球，我走过了世界上的山山水水，也因为乒乓球，生命的宽度得到了延伸，也是因为乒乓球，有了那么多的朋友，有了这样的一个平台，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。”

倪夏莲计划在未来要给自己多留出一点时间。她要去享受自己喜欢的音乐、布置自己的花园，把家里弄得漂亮，和朋友聚聚，这时她总会感慨时间不够用。

倪夏莲说，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，如果能够在乒乓球事业上有所贡献，她非常乐意尽自己的一份力。她补充道，不论是以前在国乒时的奋斗时光，还是如今自己社媒发布的视频和采访，只要得到认可，她都非常开心。不同于奥运会轰轰烈烈的大场面，生活中很多很细小的被需要感，也会令她动容。

“但是不要强求，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，少了谁都可以的。”

谈及退役，倪夏莲表示，从不把那个时刻当作自我解脱。“我对乒乓球的情结是没法割舍的，到现在也不舍得说结束，还希望能够延长生涯。”

那有没有设定过一个离开赛场的时间？

“没有必要，累不累呀？我们享受每一天。”

九派新闻记者 黄家樑 董自能 张勇 北京报道

编辑 王佳箐 肖洁

【来源：九派新闻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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